流浪之前

 

這個風風雨雨的社會

欲怎樣開花 少年家怎樣落地

咱攏是為著愛情來浪流連

 

  你在聽甚麼?

 

  少年湊了過來,肩膀靠著他,在看見他的手機螢幕上閃爍的歌名後很快又抽離開來,語氣頗為嫌棄。

 

  怎麼還是這首歌,你都已經播了三年了,還播不夠。而且播了三年,你也還是不會台語,連唱這首歌都破得不行。

 

  少年又湊過來,拿他的一隻耳機放在耳邊,聽見熟爛的用詞與旋律之後皺著眉頭把耳機還給他。

 

  夏至,你喜歡它哪裡?

 

  他很溫柔啊。他把耳機放下,目光先是垂下的,抬起眼之後再繼續說。我特別喜歡它的歌詞。

 

  哪一句?

 

  這個風風雨雨的社會……欲怎樣開花?少年家怎樣落地……阿遊,你說我們未來會怎麼樣呢?

 

  遊站起身,對夏至露出一種很特別的笑。那是少年時候對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笑。他們已經高三,是快要面臨離別的時候,他們會在哪裡落地生根?

 

  誰知道呢?不過夏至,你的台語真的很破。

 

  老師走了進來,他們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隱密的笑,眉眼彎彎。

 

  那是還不需要擔心自己的未來的,青春燦爛的光陰。所以這個社會的風風雨雨,都還與他們沒有關係。

 

 

 

  夏至人生當中第一次流浪,是上大學時,行李大包小包,那是炎熱的夏天,父親上班,他獨身一人坐上計程車,到火車站,搭上北上的火車,在緩慢的搖晃的暈眩的感覺中前進,朝著未來。

 

  那裏沒有遊,他想自己將會有點不習慣。於是拿出手機,正好接到遊的電話,接起後是少年的大呼小叫。

 

  遊成績很好,要去中部某間名校讀大學,而他順從家裡安排去北部的頂尖私校,揹著沈重的行李與學貸。

 

  有空再見!遊說。他想他們都知道大學不會有空,會有不同的生命軌跡,認識必要或者多餘的人,讀書,打工,談戀愛,或者其他,他們不會像過去一樣黏在一起,像所有性向正常的高中生一樣比同志還要更像同志。

 

  然後真正的同志要假裝甚麼也沒有,不能臉紅,不能心動,不能坦承。

 

  好。夏至說,語氣很輕。保持聯繫。

 

 

 

  這是他的第一次流浪,從他喜歡的人身邊,流浪到另一個燈紅酒綠的都市。

 

待續。

 

 

第一次流浪

 

 

  第一次流浪的結果是可以預期的,他無法習慣失去遊的生活,他生性安靜內斂,有幸遇到溫柔開朗的游包容他的一切,怪異名字與沈默寡言的性格都被全盤包容,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遊。

 

  但世界上不存在這種情況:一個人離開一個人就無法生存。世界上不存在這種情況。

 

  所以他呼吸,他生活,他吃飯睡覺,食衣住行依靠父親給的生活費與世界展望會的助學金生活,與遊仍有聯繫,從每天一次,到一週一次,到一月一次。

 

  他從不主動,擔憂自己驚擾他人生活。遊卻始終如一,至少每個月通一次電話。

 

  你過得好嗎?

 

  還可以。你呢?

 

  我受夠了,老師簡直是惡魔,或惡魔都沒有老師那麼可怕。我就不該讀醫學系。總是睡不飽,我都瘦了,再這樣下去該不會變矮吧?……

 

  他仔細聽著遊的抱怨,不時給予回應,其實這樣對他而言就很好,保持一定程度的關聯,一個月能通一次電話,聽他瑣碎的細節的抱怨,其實這樣就很好。他想,聽著遊抱怨生活瑣事,或有哪個他注意到的美麗或者可愛的女性。

 

  這樣很好。他告訴自己,注意到自己溼潤的掌心,又重複一次。

 

  這樣很好。

 

 

 

  下一次接到電話是兩週後,遊的語氣興奮。

 

  我交到女朋友了。是上次提到的那個女孩,她燙捲頭髮的樣子很可愛,我們不同系,在聯誼活動認識,她個性靦腆,有點像你,她也聽茄子蛋……

 

  他靜靜地聽著,覺得世界被安安靜靜地剖成兩半,露出血肉糢糊的真相。他很快注意到那是自己的血,自己的肉,自己望出去一片模糊的世界。但他們的世界還是安靜的,美好的,還是擁有無限可能性與愛情的溫馨。

 

  這樣很好,就該有人治治你。

 

  別這麼說,我又沒差到哪裡去。遊笑著說,他聽起來很高興,這是他第一次談戀愛,他第一個試圖分享的對象就是夏至,他將夏至放在重要的位置上,於是想將所有的第一手消息都先分享給他。

 

  你們下次可以見面,聊聊那首歌……那叫甚麼來著?那首你喜歡的台語歌,攏是白賊話。

 

  浪流連。他輕輕開口,聲音輕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,但很快又恢復穩定,像過去他們每一次通話一樣。

 

  才剛開學幾個月就談戀愛了,真是好樣的。下次見面要請客啊。

 

  當然,當然,我下個月就帶她上去找你。

 

  遊聽起來真的很高興。這樣很好,他想,注意到自己面前擺著的鏡子裡自己溼潤的眼眶,又重複一次。

 

  這樣很好。

 

 

 

  他後來見到那個女性,小小隻的,燙捲的頭髮讓她看起來像個小朋友,穿著吊帶褲跟白色T恤,臉上不施脂粉,但也是好看的,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還有梨渦。

 

  但他無論如何都記不起對方的名字,小倩小晴或是小青,無所謂,總之是遊喜歡的女性。

 

  他們一起吃晚餐,對他而言價格高昂的牛排,兼職家教的遊有能力負擔得起一頓五百元的牛排,有酥皮濃湯與餐前沙拉。

 

  他對這些細節記的清楚,卻忘了他們究竟聊了甚麼,忘了遊看那個女生的眼神,忘了自己怎麼回到宿舍。

 

  喔,想起來了。

 

  他沒有回宿舍,他在公園裡坐了一個晚上,直到確定遊他們已經回到原本的縣市,他給自己訂了一張車票,往台中。

 

 

 

  那是他的第二次流浪,從熟悉的燈紅酒綠的城市去往另一座,讓慷慨的城市照亮他的傷口。

 

待續。

 

第二次流浪

 

  第二次流浪的目的地在臺中,如果非得要讓他對這座城市用一個形容詞形容。

 

  他想,這是一座溫柔的城市。

 

  他在這裡遇見睦,一個同樣溫柔的男性,帶著銀色絲邊眼鏡,白色襯衫一絲不苟,卻會在為他點酒時刻意點一杯瑪格莉特。他們交換故事,與酒,與止乎於禮的擁抱。

 

  睦曾有一個愛人,死於一場意外,在花蓮七星潭的海邊,大浪捲走他的世界。他的故事很簡單,是時常發生於新聞上的故事,蒼白無力,不忍卒睹。

 

  你呢?我很好奇你的故事。

 

  我沒有故事。家庭安好,父母和諧,還算愛我……

 

  還算?為甚麼用這個詞?睦打斷他,眼神是純然疑惑。

 

  我不知道要有多愛,才能叫很愛。但只要有一點愛,就都還能算愛。他說,瑪格莉特是酸甜的。你為甚麼點瑪格莉特?我記得這杯酒是紀念愛情的死去。

 

  沒想到你知道。睦貼心地將話題轉移到他想要的位置。一個男人為了緬懷初戀情人瑪格莉特的死去,調製出瑪格莉特這杯酒,至於為甚麼?每個有如你一樣的眼神的人似乎都需要一杯瑪格莉特。

 

  我不知道我是甚麼樣的眼神。

 

  睦沉吟,半晌後給予定義。是痛失所愛的眼神。

 

  那挺有趣的,我從未想過原來我愛他。他灌下一杯瑪格莉特,沒告訴男人這是他第一次喝酒,他喝得過快以至於有些暈眩,在酒精催化下胡言亂語。

 

  我從未想過我愛他,他喜歡撿石頭,我們有時會去海邊,對,就七星潭,在那座海邊撿石頭,他喜歡扁而圓的黑色或白色石頭……我也想去海邊了,喔,我從未想過我愛他。睦,這是愛嗎?如果這是愛,為甚麼這麼痛。我沒有愛過別人,不明白愛能這麼痛。

 

  這是愛。睦輕聲說,他摘下眼鏡後的雙眼溫和明亮。他忍不住想起遊,想起他繁星似的眸子。

 

  它是痛的。他說。

 

  這是愛。睦說,你不能否認所有的感情或許都只是愛的一種形式。只要並非不愛,都能歸類於愛。

 

  看來你是個大愛主義者。他開始笑。聽說瑪格莉特還有等待愛情的意思。那你要不要愛我?

 

  好。睦說。

 

  我們都需要從傷口裡再次出發。走吧,走吧。我願意再愛一次。

 

 

 

  第二次流浪的終點是睦。

 

  他們開始遠距離戀愛,他告訴遊,遊沒有震驚太久,寬容接受友人身為同志的事實並給予祝福,他們四人甚至一起吃過飯,由已經工作的睦支付金額,說,謝謝你過去照顧夏至這麼久。

 

  這不是當然的嗎?

 

  不,沒有甚麼理所當然。睦付錢,揉揉他的髮絲,對遊告別。

 

 

 

  第三次流浪,是某次連假回去時與高中老師展開對話,他掩去自己的男友與遊的身份,只說自己有一個喜歡的人,但從未告白。

 

  老師說,那為甚麼不去追呢?愛一個人多難得。

 

  他沒有再問喜歡與愛的差別,啟程往遊在的地方趕去,他想拋棄睦與所有的一切,與上天來場賭博。

 

  見到遊的時候遊神色驚喜。

 

  夏至,你知道嗎?我要做爸爸啦。

 

 

流浪的終點

 

  我已經決定 欲做一個善良的歹囝

  薰莫閣食 酒袂閣焦

 

  遊打算大學畢業就結婚,沒甚麼不好的。他收拾行李離開遊在的城市,辦理休學程序,回到花蓮前他去找睦,向他告別,結束這段關係。

 

  你未曾離開傷口。睦說。

 

  是的,所以我正要啟程,我想去一趟海邊,收集所有他愛的石頭。等收集完了郵寄給他,我就要真正離開了。

 

  那之後呢?

 

  那之後我想出國,去看看這個世界。其實我喜歡有樹的地方,臺北總讓我感到逼仄,臺中縱使溫柔也是。睦,我很抱歉,浪費你的溫柔。

 

  無需道歉。睦的笑一如既往包容著他,隨時歡迎你回來找我,你是個同樣溫柔的人,我記得那天我給自己點一杯環遊世界,醉得環遊世界,同樣酒醉的你攙扶我回到旅館,我們甚麼都沒有發生,如今也甚麼都沒有發生。

 

  他們為彼此留下祝福。他回到花蓮,七星潭,去的時候是個陰天,浪有點大,但他固執留下,撿拾各種圓潤而扁的黑色或白色的石頭,它們被海水打磨的溫柔,失去尖銳的稜角。那或許是他將來的模樣。

 

  他猜測哪些是遊喜歡的,哪些是遊沒那麼喜歡的。挑挑揀揀,七星潭的岸有沙也有砂礫,要一層一層找。

 

  他往下走,看見漸漸退下的浪的邊緣有一塊特別美麗的圓潤的黑色石頭,他走下去,蹲下身體,把那塊石頭撿起,握在掌心,感受剛被海浪撫摸過的冰涼。

 

  遊會喜歡的。他想,沒聽見海水層層堆疊的聲音。

 

  一陣大浪撲來。

 

 

 

  中部的天氣很好,陽光灑在人的身上,暖洋洋的。

 

  遊剛和女友分手,她的小孩不是他的小孩,這讓他難過並覺得自己有些失敗,但很快,他想起那個總是待在自己身邊的少年,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同樣有梨渦,同樣靦腆,同樣喜歡聽茄子蛋。

 

  那首歌是甚麼來著?他又忘了。

 

  攏是白賊話,他只記得這句話啊。

 

  遊沒有帶手機出門的習慣,所以,他想,回去後打給夏至吧,好久沒聯繫了。

 

  陽光落在他輕快的腳步後,拉開很長一道影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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