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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　　本丸的夜越深，星子就越繁。少年的音色是亮的，適合笑著的聲音此刻卻帶著些許的沉重與哀傷，“嗚嗚……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？”

　　今劍抬頭，紅色的眼中沒有淚水，卻有茫然。

　　那一刻他想了很多。

　　－

　　今劍這把刀刃一共碎過七次。

　　第二任審神者在位時碎刀過三次，一次用來與高位神明溝通，不得其果後，餘下兩次用來祭神；第四任審神者在位時碎刀過兩次，皆為出陣後死亡；第五任審神者在位時碎刀過兩次，一次自裁，一次為審神者親手折斷。

　　其實有更多次，是他還未被召喚出來，便直接扔入刀解池中。

　　現在的他甚麼都記得，記得火焰燒灼時名為Satsuki的審神者虔誠念誦禱文的聲音，記得同樣一位審神者厭惡而無力的聲音，記得劃過溯行軍的觸感，記得戰場上同伴的傷痕與自己的血；記得叫做Sachi的審神者笑著讓他自裁，說僅有如此才能感到幸福，記得他懷抱著信任與不安將本體戰戰兢兢交到審神者手上後，卻聽見“喀”的一聲，將靈力附著於手上的審神者毫不猶豫地折斷了他。

　　他無時無刻不感到害怕、憤怒與憎恨，就連閉上雙眼都彷佛能看見火焰的灼燒與同伴們的尖叫。

　　“好、好疼……”屬於今劍的魂靈始終在這塊本丸上哭號著。

　　直到被現今這一位審神者召喚，被溫柔的擁抱與疼愛著，即便不知虛假、難辨真心，但那一刻的溫度總該是真實的吧？今劍這樣想著，卻仍然在每個夜晚驚醒。看著自己的手掌不知所措。

　　啊啊，即便是再如何無堅不摧的鋼鐵身軀，也曾有過百折不撓的柔軟內心……他將那樣的內心交出去了，卻被狠狠地舉起摔碎了，今劍空茫的雙眼看著黑暗的房間，忍不住啜泣著。他曾經在同樣一個地方，用這只手拿起本體，為了取悅審神者往心口刺下。真正結束的時候，他看見審神者眼中的甜蜜。

　　他知道那不是愛。

　　你知道嗎？能傷害到付喪神的，除了溯行軍，就是審神者了啊。因為他知道他並不被愛著，所以才真真正正地死去了。

　　但是為甚麼呢？為甚麼即便如此了也還是會感到疼痛呢？名為今劍的付喪神不禁在內心問著自己。

　　每一天、每一天，即便投入了溫暖的懷抱，即便看到了他人的笑顏，即便重新見到了櫻花。每一天、每一天、每一天，他也仍然是從無法逃脫的惡夢中驚醒。

　　他是多麼的害怕呀！是否當他睜開了眼，迎接他的不是三日月宗近、不是現在這個審神者，而是微笑著的惡魔……

　　惶惑的短刀在聽見三日月宗近的計畫後，並沒有猶豫多久便選擇加入。

　　“結束之後……就可以做個美夢了吧？”他這樣問三日月宗近，被譽為天下最美的刀劍微笑著點頭。

　　他只是想，從惡夢中真正的清醒。

　　－－這是，那些他們曾有過的期待。

　　－

　　三日月宗近沒有惡夢。

　　因為他漫長的刀生自從降臨於此座本丸後就一直都是一場惡夢。他閉上了眼，摸著自己的眼皮，靜靜的笑了。

　　你看，看看他的雙眼，眼中新月皎潔、明亮而動人，那是他被稱作天下最美的原因，不是嗎？

　　你一定不知道吧，不會有人知道的。他所能看見的早已全然不是他人所看見的世界。

　　名為Satsuki的審神者在鍛出三日月宗近後並沒有先召喚出他，而是劃了一個陣，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，以三日月宗近的本體放置在陣法中央。

　　根據審神者所言，那是她距離“神”最近的一刻。

　　屬於神的光降臨在她的房內，卻只留下“保護付喪神”的字句。無法拒絕但也不可能執行的審神者最終折衷地當作“保護房內的付喪神”，亦即三日月宗近此付喪神。

　　而當他真正被召喚出來時，才發現作為媒介所失去的事物並非雙眼，無論是誰從他的眼中都仍然能看見那美麗的新月；也並非視力，他仍然能看到，但他看見的世界卻極其醜陋。當人形物由一攤爛肉組成，不同的物體像是不同的肉泥堆做的東西。他就像是在某個巨大的怪物的食道、胃裡甚至是身體內部生存。連踩在地上都像是踩在那怪物的食道中，毎一次的踏步帶起的塵灰泥土都是血液爛泥。

　　他在房間中幹嘔、痛哭了兩天兩夜，走出門後已然能靠著聲音分辨審神者、付喪神的身份，分辨出扭曲的文字真正的屬性，對著比他所看見的付喪神還要不傷眼的溯行軍砍下。

　　他慢慢地鍛煉出了在本丸內的方向感，能夠面色不改、猶帶笑容的與付喪神對話，懂得分辨出茶杯與碗的差異。他學會了在地獄一般的世界生活，甚至習以為常。

　　偶爾，他會聽見付喪神們談論傳說中的第一任審神者，據說他無所不能，能夠治癒付喪神的疾病，他在的時候本丸內無處不是春天，即便那時候他所擁有的稀有刀劍並不多，但他一視同仁，對於所有的付喪神都極其溫柔。

　　現任審神者其實也很溫柔，儘管他自己無法感知到，卻從其他付喪神一日一日話語中的變化感覺出來了。

　　他所能看見的不過就是又一攤爛肉罷了。

　　直到那一次出征，他找到了那一個卷軸。上面所書寫的，是絕對能讓一般的付喪神難以接受的計畫。

　　不過他早就不是一般的付喪神了。

　　三日月宗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，真正看見了一個物體的形貌，是那棵在審神者靈力催生之下所生長出的繁茂的櫻花。

　　那是多麼美麗的場景啊！

　　粉嫩的櫻花飛舞在這一片汙血爛肉所組成的世界之中，血紅色的世界突然暗了下去，只能看見龐大的粉色花瓣飄著、旋轉著，那極端正常的畫面卻顯得更加異常的美麗。僅僅只有那個片刻也好，三日月宗近在那一刻突然無比嚮往著這世界真正的樣貌。

　　再又一個夜晚聽見今劍啜泣的聲音後，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執行計畫，並找來了幾個中立偏反對審神者的付喪神一起執行。他們都知道他們即將要利用這個審神者的“溫柔”去達成自己的理想。

　　有付喪神是為了過去；有付喪神是為了能做一場美夢；也有付喪神想擁有自由……如果你問三日月宗近的理由，他會抬起他的眼，用那雙盛滿新月的溫柔的眼睛，笑著開口。

　　“哈哈哈，這個問題，之前鶯丸也問過呢。”

　　那時候，他的回答是“有形之物終將消逝。但是如果可以的話，果然還是想要親眼見證一次呢？”

　　鶯丸以為是見證一次第一任審神者，但其實不然。

　　三日月宗近暗自歎息著，對著眼前的人形爛肉微笑不語。他只是想要以自己的雙眼，真真正正的見證一次這美麗的世間。

　　－－這是，那些他們曾有過的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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