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

 

  你怎麽會不知道代價呢?江雪左文字輕聲說。明石國行倏地僵住了,他緩慢地、緩慢地回頭,江雪左文字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,好像這件事情、好像即將到來的末日並不會干擾到他一般。他只是真正地走向了和平,這沒有甚麼不好。更何況……

 

  主人他,並不是甚麼都不知道的。宗三左文字沉默了許久,合起審神者日誌,但是即便如此……”

 

  明石國行站起身,向門外踏出了一步。螢丸緊跟在後。

 

  現在或許、還來得及。宗三左文字粉色的頭髮飄起,他向著本丸的某處狂奔,而明石國行與螢丸很快就超過了他。

 

  還來得及嗎?還來得及的吧!他們這樣想著,不願意去思考另外一個趨近於真實的可能--如果來不及了呢?

 

  -

  

  主人!壓切長谷部遏制不住臉上的驚恐,他往前,卻因為站不穩而跌在了地上。這一次,淺井久彌沒有扶著他。

 

  其實我並不溫柔。他垂下眼,明明還是笑著的,但是那笑著的聲音像是被雨水漫過浸過,透著一種寒入骨髓的冰冷。

 

  請不要這麼說!主人!雖然……”壓切長谷部看著地上發著光芒的陣法,聲音中充滿哀痛。

 

  今日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您才對,但是……我卻覺得非常、非常的熟悉……”壓切長谷部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。

 

 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,對吧?

 

 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啊。

 

 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話了,於此同時,長谷部抬起頭,看見淺井久彌垂眼凝視著他的目光。

 

 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啊。淺井久彌又重複了一次,帶著淺淺的笑意,懷念地說道,好久不見了呢。

 

  主人,你為甚麼不說?壓切長谷部伸出手,像是想握住淺井久彌的手,但卻被那雙手的主人,輕輕地、揮開了。

 

  明明說了的話,一定會被大家好好對待的!明明說了的話,就絕對不會有今天這一幕了……”壓切長谷部說著,發現眼前的地面暈開了一小片水漬。在他愣住的時候,有另一道聲音接著說。

 

  明明說了的話,夜裡便不再有人處心積慮想殺掉我;說了的話,不會被欺騙著;說了的話,或許就能夠被愛著了。

 

  淺井久彌是笑著的,他低下身子,咬破了自己的指尖,沿著地上發出的光芒再描過一次。金色的光越發強烈,壓切長谷部幾乎都要看不見淺井久彌了。

 

  說了的話,就不會在這裡,不會見到你,不會和你聊會天,讓你拖一會兒時間……”

 

  淺井久彌看著壓切長谷部,很溫柔地又重複了一次他曾經對無數付喪神這樣說過的話語,我不怪你。

 

  他是笑著說出這一句話的。黑色的眼睛亮亮的,看著壓切長谷部的時候,讓他想起了最開始、最開始的畫面──

 

  -

  

  江雪左文字沒有跟著他們出行,反而是坐在了房間裡等待末日的宣判。他一直都是一個看得極其清楚的付喪神。那位審神者大人身上掩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,難以細數。他並不愚蠢,甚至心中早有計劃。

 

  --戰爭,會有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一天吧……

 

  --會的。

 

  江雪左文字明白,即便是死亡,也是他自己將自己消滅。即便是消逝,也是他自取滅亡。

 

  門是開著的,春風在本丸裡吹著吹著,吹起了他淺藍近乎白色的長髮;他往外看,本丸的櫻花飛呀飛,有幾朵穿越了大半個本丸吹到了這裡,屬於審神者的房間。他伸出了手,指尖蒼白到幾乎透明。有一朵櫻花像是有了神識一般,停在了他的指尖。

 

  那一小片一小片的櫻花特別紅,雖然不如整棵櫻花樹綻放的壯麗,但卻有另外一種鮮艷而哀戚的孤獨的薄涼。他吸了一口氣,看著門外泛起的光芒。

 

  這是本丸最後一口春天的氣息。

 

  -

 

  我是壓切長谷部。只要是主公的命令,無論什麼我都為您完成。

 

  灰髮的他單膝跪了下來,初來乍到,連抬頭看審神者的勇氣都沒有,只是戰戰兢兢又無比榮幸地單膝下跪,對著主公奉上了最高的敬意與忠誠。

 

  ──我的命令嗎?黑髮的小少年有些緊張與羞赧,又有些開心,他輕柔地摸了摸壓切長谷部的頭髮,笑著說出了,一生謹此一次的命令。

 

  -

 

  燭台切光忠與三日月宗近擋在門口前,不讓明石國行一行付喪神進入。

 

  你知道你在做甚麼嗎?明石國行問,他抬起頭看著三日月宗近,臉上的表情同時揉雜了冷淡與憤怒兩種情緒,卻完全不顯得突兀。

 

  哈哈哈,我可從來沒有一刻這麼清楚的知道我在做甚麼啊……”三日月宗近笑著說,眼中卻一片荒涼。那裡本應有世上最美的新月。

 

  現在,在裡面的那一位,他就是第一任審神者!『Hisaya』!螢丸向著他大吼,想要穿過兩個付喪神直衝裡面。

 

  “……我知道。三日月宗近沉默了一下,勾著嘴角。

 

  別說螢丸,就連明石國行與燭台切光忠都用一種驚異的表情看著他。三日月宗近笑著,卻有一種驚心動魄而頹敗的美。

 

  “──已經來不及了。

 

  -

 

  我叫『Hisaya』,以後,可以一直記得我嗎?

 

  -

 

  光漫過了淺井久彌的腳,於是他的腳變得透明了,無法佇立,像飄的一樣飄在空中。粒子飛過他的膝蓋、他的腿、他的腰,他整個人都慢慢變得透明。就好像前面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他不過是一個幻影,真正的他早死在了“Satsuki”的刀刃底下。他覺得他越來越沉、越來越重,越來越虛無飄渺。

 

  這樣也好。他保護了他們。保護了那個人最想要保護的他們。這樣很好。

 

  我們從塵土來,我們要歸於塵土。他很輕很輕地自言自語了一下。像是想到了甚麼,問著面前低下頭的、仍然跪著的付喪神,你還記得那首詩嗎?

 

  不等長谷部回答,他便自己開口了,我只是想要跟你說,一切還是有希望的。

 

  儘管,為著我們是如此的朋友……我只能告訴你,連我自己也不確定的這些。長谷部輕聲說。在他臉上的是懷念嗎?

 

  黑子哲也聽見了滴答、滴答的聲音,他往外看,那雙清澄的眸子漫過懷念與感傷。輕聲地喃喃,自言自語了一句模糊話語。但大雨終於降下來了。

 

  幸村精市看著窗外,搖鈴響起後過了幾日,他並不著急。一切都要結束了。窗外的雨水嘩啦作響,他閉上眼睛,靜默地倒數著結尾。在他面前的桌上,紙張上有一句用中文寫著的話。

 

  ──“雨便是這樣,夾在許多詩歌和髒話的中間。

 

  黑鶴飛起,看著遙遠處的光芒逐漸覆蓋了整座本丸。他站在櫻花樹的頂端枝椏上,伸出了手掌,向外伸展。最後合起,在胸前舉起,像捧著甚麼珍貴的東西的姿勢。似乎有些永恆,可以就這麼滴中衰朽的手掌。

 

  他低頭看去,掌心溼潤一片。

 

  始終看著的、粉紅色頭髮的少年靜默著站到了淺井久彌的身後,別過頭去不忍再看。那失去光和熱的,曾經那麼溫和的臉孔

 

  光芒漸起,壟罩了整座本丸,但小屋外的光卻往內縮,直到僅僅只包覆著淺井久彌。黑髮少年微笑著向後退,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疲憊,終於,他踩在陣法的最中央,然後整個人往下陷、往下跌。巨大的、強烈的金色光芒終於把他整個人都吞噬掉了。

 

  ──往下摔落深淵。

 

  最後那幾句殘缺的話語,卻在整座本丸之中響起。

 

  我們從塵土來,亦將歸於塵土。

 

  淺井聽見了一道溫柔而熟悉的女聲,輕輕地說著、唱著,因此彷彿願意再次相信。

 

  這首中文的詩,是她告訴他的。眼皮有點沈重,張不開,但他有一種預感,那個人,就站在他的前方,綁著辮子,穿著她最喜歡的、那一件淺綠色的色無地。她的聲音很輕很輕,要很專心的聽才不會錯過,但是……他怎麽可能會聽不見她說的話啊?

 

  依舊有人在遠方,永不放棄地。淺井久彌深呼吸,努力著,試著張開眼睛。

 

  她還是笑著的吧,一定是啊。她最適合笑著了。

 

  他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,看見了她,忍不住落下淚,跌跌撞撞地、像蹣跚學步的娃娃,走了過去,抱著她,一邊走,他一邊哽咽著說出了那一句話,尋、尋找著……我們的,下落。

 

  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,無論是誰都無法取代的,只屬於他的懷抱。媽媽……”

 

  因此彷彿願意再次相信,依舊有人在遠方,永不放棄地,尋找著我們的下落。

 

  她抱著他,帶著笑說,你做得很好,辛苦了,久彌。

 

  好好休息吧。

 

End

 

  醒來之後,又是下一場惡夢。

 

**色無地指一種素色和服

**文中採用詩句來自《雨中的畢業典禮》

**“我們從塵土來,亦將歸於塵土。化用《聖經》〈創世紀〉3:19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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